第四章 (第1/1页)

    时间倏然而过，转眼到了春末夏初，天气渐渐闷热，雨水多起来。有时候忽然一场骤雨降下来，让人猝不及防就成了落汤鸡。

    偶尔也有雷雨天气，但都小打小闹。

    周衣衣上初二之后多了晚自习，每天晚上九点才放学，等到家差不多已经九点半。这个点正是蕊春路“热闹”的时候，人来人往混乱得很。

    于是周怀绛九点二十去街口等人，把接周衣衣回来。

    今天晚上和往常一样，只是出门时，窗户溅上几滴细小的雨珠，裴准穿着睡衣打哈欠，在周怀绛开门时，说：“哥哥早点回来。”

    周怀绛“嗯”了一声，沉沉的声音融没于门外的黑暗中，听起来很遥远。

    门锁轻轻扣上，周怀绛的身影彻底消失。

    裴准收回目光，仰躺在床上，视线中只有头顶发出炽亮白光的灯泡，光线拉长又缩短，逐渐变成光晕，成为朦朦胧胧的一团，最后所有光茫都被黑暗吞噬。

    他睡着了，直到一道仿佛要将整个夜慕撕开的闪电劈下来，苍白明亮的光芒透过窗户让房间有一瞬间亮如白昼。

    接着便是震天动地的雷声，并不是短暂的，而是连绵不绝，像有一座高山在面前轰然倒塌。

    裴准猛得睁开眼睛，整个人深陷茫然的恐惧中。

    等雷声终止，他胸脯的起伏才缓缓停歇，余光不经意瞥向身旁，然后顿住。

    周怀绛竟然还没回来。

    窗外大雨滂沱，像是天河倒泄。穿过窗户，喧哗的雨声变得沉闷，与裴准不安的心跳声交集在一起。

    不知道什么时候停电了，房间里是浓墨般晕不开的黑暗，闹钟发出“咔嚓咔嚓”的走针声，促使裴准内心的不安迅速生长。

    已经晚上十点了，周怀绛和周衣衣为什么还没回来？是出了什么事情吗？

    他心中经过短暂激烈的挣扎，最后还是起身下床，从书包里找到伞，开门下楼。

    楼外雨水如注。蕊春路排水做的不好，每遇暴雨路面便被雨水抬高，现在更是直接成了一条湍急的河流，妄图将两侧的街道也吞没。

    裴准的伞东摇西晃、时不时倾斜，身上的睡衣早就被雨浇了个透彻，棉布拖鞋变得沉重。

    他从来遇到过这样大的雨，几乎是被雨包围住了，寸步难行。

    整条街都停了电，视野中没有半点可见的光亮。裴准压下心中翻腾的恐惧，艰难挪动僵直的双腿。

    这时忽然身后出现一个男人的声音，沧桑的、缓缓的：“小朋友，怎么你一个人在外面？”

    简直是教科书一般坏人的开场白，裴准心中警铃大作，想也没想，把伞往后一扔，拔腿就跑。

    身后男人因为雨伞的突然袭击，往后撤了半步，再抬起头，雨中已经看不清小孩的身影。

    “跑得真快啊…”

    他感叹了一句，又疑惑地皱了皱眉：“难道是我不像好人吗？”

    裴准在慌乱之中，蹿进了某条小巷，蕊春路类似这样的巷子很多，错综复杂的，一旦绕进去就像进了迷宫。

    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等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是完全陌生的建筑，不是那种六七层高的居民楼，而是只有两三层的私人住宅。

    雨还是大，让他五感开始变钝，绝望的情绪随着地上淹没他脚面的雨水一起上涨，身上的冰冷像啃噬他皮肤的毒虫。

    他寻找到一个狭窄的小巷子——应该只是两栋楼之间多出来的间隙，藏了进去。

    坐在一块石台上，双腿屈着，胳膊抱着小腿，脸埋在膝盖上，安静等待雨势过去。

    时间一点点过去，雨却不见小，跟裴准较着劲一样。因为漫长的等待，他有了时空错乱之感，像是被再度遗弃了。

    而实际上，他已经被遗弃了三次。周怀绛并不是宁燕的第一选择。裴准的父亲，是海市裴家一个不入流旁支的小儿子，花天酒地惯了的二世祖。

    宁燕带着裴准找上门时，连对方面都没见着，就被几个保安架着拖出了小区。

    她不甘心，又让裴准自己去找，也写了一封信让裴准带着，只是信里内容要长得多。

    裴准忐忑地按门铃，门打开后出现一个穿着丝绸睡袍的漂亮女人，长卷发，皮肤雪白，嘴唇殷红，眼眸冷冷垂下来，是一个无所谓的目光。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紧张地保持礼貌：“你好，我找裴知州。”

    “他不会见你的。”女人很直接就说。

    裴准像是被人当头一盆冷水浇下来：“为什么？”

    “因为你是妓女的儿子。”

    女人言语有些刻薄，但脸上并没有嫌恶或者其他感情，只是在陈述事实：“就算他接受你，裴家的长辈也不会接受…回去吧，别再来了。”

    宁燕对这样的结果并没有很意外，只是低低咒骂了一句：“死人玩意，至少给点钱吧…”

    回到合租的公寓，她想起来自己在老家还有两个孩子，算算日子，大儿子已经成年，可以赚钱养家了。

    于是她又飞快写了一封信，交给裴准。

    “蕊春路36号，三楼，301…”宁燕一边给他收拾东西，一边说：“你哥哥叫周怀绛，jiejie叫周衣衣。”

    “在市里下了火车之后，坐大巴到县里，到了车站坐三路公交车…好像是三路吧…实在不行就打出租车。”

    她多给裴准拿了五百块钱：“要是找不到人，你就回来。”

    “但是。”

    她表情很郑重，看着裴准的眼睛：“如果你找到他们，就再也不许回来，也不许给他们说我在哪儿，听到没有？”

    裴准看着她，点头。

    找到周怀绛之后，哥哥也不想要他。如果不是周衣衣…

    周衣衣也并非真心接受他，大概权衡了利弊，才最终做出接受他的决定。

    这些人都认为他是一个麻烦，利大于弊就留下来，弊大于利就扔出去。

    裴准微抬起头，刘海末端扫在眼皮上，长长的眼睫在眼尾划出浓烈的一道弧度，一双缺乏生机的眼眸，暗沉沉的，隐藏着莫测的危险。

    这样的眼神出现在一张稚嫩的脸上，说出来的怪异违和…

    “裴准！”

    熟悉的声音穿透厚重的雨幕，在灾难般的雨夜像一个绚丽无比的流星在他头顶划过。

    裴准猛得转过头，看见周怀绛举着伞站在巷口。

    他并不能看见周怀绛的脸，但只是靠身形轮廓就能准确无比的认出来，对方举着的伞甚至还是当初那一把——在街口的书亭找到他和周衣衣时，拿着的那把。

    他蹭得站起来，跳下石台，踩着咚咚的心跳声，飞奔进周怀绛怀中，两只胳膊紧紧环住他的腰，脸贴在他的小腹。

    “哥哥…”

    一开口，就是哽咽的哭腔，在哗哗的雨声中不太明显，但周怀绛听清楚了。

    即将脱口而出的责骂被咽了回去，周怀绛一晚上都死死拧在一起的眉心，终于有了松开的迹象。

    “好了…”他拍了拍裴准的肩，依旧是冷淡的语调，说：“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