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梦 (第1/1页)

    “一口价，抽四成，不然你找别家也是这个价！”

    “上个月明明才——”

    “我说小公子，京中店铺的地租本来就年年涨，这个月，下个月，王爷与皇爷的寿诞还连着俩月，这段时日的押金自然是贵了，去年不也是这样。”

    胡说八道！

    颜小离瞪大了眼睛，想学坊市那些百姓破口大骂，可也终究没骂出来。天子诞辰，举国欢庆，这时候的京城，有来自四海邻国的商贩与客人，坊市繁华远胜于之前，商户兴旺红火，这个老板，分明是不想寄售自己的东西。

    画摊老板见颜小离左右拿不出押金，冷笑一声：“叫你小公子，还真把自己当角色？你是哪位世家公子？你可有功名利禄在身？别搞笑了。”

    “京中谁认识你？没名没姓，你那堆破烂根本卖不出去！”

    面如被火烧，老板将一叠纸甩至颜小离面门，颜小离想自己是被狠狠扇了耳光，他没接住什么，那些曾在间隙时画的一切都零零散散，此时随风飘散四处，枯黄的纸一如枯叶，纸页刮过颜小离的脸颊，冷冷一页细如刀割。

    一只手从他后方横至面前，捻起一纸画。

    凌知善蹲在地上，动作很快，替颜小离把那些画收在怀里。他的手指纤长且白净，被黑衣所衬，亦刺目生寒。

    也不知晓凌知善有没有将方才发生的一切都看去，颜小离只看得到凌知善无悲无喜的侧脸，一时间生出了逃跑的欲望。

    跑吧，他并不想与这人生出不该多余的枝节了，于是脚底抹油，刚想要走，哪知道画摊老板要将这事坏到底：“这不是，哎呦——凌大人！您怎么来了！！”

    散落的画，已经全收好了。凌知善凉飕飕地扫了一眼目瞪口呆的画摊老板，走到颜小离面前，身高出一头，便在他头顶落下冷清的影子。

    颜小离颤巍巍伸出手，一锭金子从凌知善的袖口里拿出，再沉甸甸落入他掌心。千斤重。

    “画得很好。”凌知善的笑容很浅淡，看起来极其危险：“笔触细腻，尤其是这些白鹅和猫儿，勾画得轻巧可爱，我很喜欢。”

    竟强买强卖。京城里一幅丹青炙手可热的大理寺凌大人居然夸一个无名小卒笔墨好看，出手阔绰，怎么可能？

    果然凌知善又说道：“这金子，我还想买你之后的画。”

    颜小离顿时觉得手里的东西烫得令人疯魔，即刻就推还给凌知善，面色惶恐，装着平时待贵人们那样谦让恭敬：“凌大人抬爱了，这个，我实在不能收，也不敢收。”

    “……”

    “何况我是无忧王府的食客，凌大人。”颜小离一字字认真道，又想起了什么，道：“若是日后有缘份再相逢，我可以赠你一些画么？若是您喜欢……实在是谢谢您，凌大人。”

    凌知善点点头。他还想去揽起颜小离的衣袖，对方却闪过身，又道了句谢谢。

    然后受惊般跑了。

    这画摊位置不偏不倚，正在街道尽头处，早晨的小摊贩启市晚，连叫卖声都一断一续，蒸笼升起火，穿进街巷时，被行人与马匹的蹄声打破。铁匠锤炼，医童捣药，颜小离步履停下来，恍惚间将回去的路忘记。周遭传来铁器被烈火铸打的滋滋声，一点点捶打他心室。手腕被什么人握住，颜小离怔怔回首，落入一双墨黑的眼眸里。

    “我以前见过你。”凌知善握得很紧，将颜小离一刹那破碎的神情收在眼底，手松开的一刻，颜小离奔跑进人间的尘烟里，再不见踪影。

    颜小离飞奔回王府，沉沉的红漆木门一开，竟然没越过门槛，结结实实吃了一跟头，栽倒昏去。认得颜小离的仆役把他扛回偏角院，等他再醒来时，已经到日落时分。

    早晨春彩送来的糕点还没有吃。颜小离抓起一整块糯米糕往嘴里塞，不知怎的鼻尖酸胀。

    但是并没有哭，突然间糕点咽在喉中，呛出了眼泪。颜小离咳个不停，命差点都咳出去，一阵急促的步子之后，有人冲过来拍打他后背。

    春彩气急：“你又什么事啊！”

    颜小离终于咳顺气了，虚虚回答：“我不小心。”

    “不小心——”春彩几乎是把食盒砸到桌子上：“你再不小心，主子可要治我的罪！”

    女孩子来得快去得也快。

    如夜晚来临那般静静悄悄。

    颜小离打开食盒，里边的上隔层，正躺着一盒药膏。

    李逸景回到王府里已经是深夜，原本下朝后能尽快回到府里，可那些一把年纪的老头臣子却莫名来掺和他的事。

    无忧王幼时机敏过人，深受老皇爷喜爱，十岁受封，赐宅田万顷，金银百万，封地富饶无匹，更是当今皇帝的亲兄弟，封号“无忧”，是以老皇爷盼他一生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无忧无虑么。

    下人提着灯笼给王爷引路，回头一看王爷连人影都没了。

    李逸景在庭院中，自珊瑚丛下取了颗夜明珠。再兜兜转转往偏院走。那处偏院灯火稀稀落落，房内只点了一盏豆子大小的火烛。李逸景停步于外廊桥，他看见画师清秀的脸被橘色的灯火映照，意外地柔和了眉眼，他趴在桌案上借着光正描绘什么，长卷轴铺满整个小桌，滚落在地，被廉价的石镇纸压稳。

    明明是秋季却吹夏夜的风，从帘后细密地吹进来。

    颜小离打瞌睡，一点头，便倒在案上。这时李逸景才从廊外走进来，轻手轻脚绕过地上散乱的画纸与毛笔墨，矮下身，便看到他把前日宴席的夜景重新在绢上描画，客人满面春风，巨大的珊瑚布局中央，被兰草环绕。李逸景笑了笑，捧着夜明珠端详他苍白的脸，白天摔伤的豁口在脸颊处，是一块秃皮的红痕，李逸景皱了皱眉，想这素日干净的一张脸被刮花成这样，实在是难看至极。

    他伸手想触到那儿，视线落到画师身后那堆叠的东西，冷不防身后响起粗暴的推门声，砰砰两下门撞开了。

    应无声风尘仆仆：“嗨，可算是忙完了……你在干嘛？”

    “我在……发现一样新物品。猜猜我发现了什么？”

    太大的声响，把颜小离惊醒。

    李逸景半拥着颜小离，手伸到后方，面容沉静得不能再沉静。颜小离心头一跳，主动抱着李逸景，跨上腰身，不想让他离近一点，但应无声却径直走来，替李逸景拿起那张泛黄的纸张，出水的青荷与男子背影的轮廓，笔法比较如今还有些生涩。

    “这是什么，凌，金陵？我怎么不知道你几时画过这玩意。”

    “是在金陵画的。”李逸景接过来画，他边安抚怀中发抖的人，边摩挲手里粗糙的纸张。抬头与应无声对视，眼神里风起云涌，对对方所想心知肚明：

    “今天还去见了你心心念念的凌大人，颜小离，你就这么的中意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