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 (第2/2页)

上一声巨响，我们仨全死了，变成三个在墓地里并排立着的墓碑。我妈会大发好心地为我们献上美丽的白菊花。

    再如果说我可以穿越时空，跑到我爸面前，制止他替人夜班的行为，当然我叔照旧给他的女友过生日，这样谁都不会死了。

    你不要去上夜班，我扯住我爸淡蓝色的衣角。

    我跟你叔说好啦，我今天替他上一天，难道现在跟他说换回来？我爸不理我，把衣服从我指尖里扣出来。

    你们今天谁都不要去上班，我求求你们了。那种难听的哭声又在耳边响起，原来是我在哭啊。

    我爸动作一滞，蹲下来擦我的眼泪，他说，浩连，再见了。

    “这样的事情，谁想到的啊。这么大的雨，车偏偏就在村门口打滑了，他也偏偏这个时候出门······”

    你哭什么呀？班长晃着我的肩膀，我回过神来。发现班级里除了我们俩，空无一人。

    现在不是上课时间么，其他人哪去了？

    班长埋头收拾书包，慌张地说，都叫你上语文课不要睡觉了，玛雅人预言成真了呀，世界要毁灭了，外星人今天就要占领地球了。

    我走了，你也赶紧回家吧。班长一溜烟儿地跑了。

    我半信半疑地拉开教室门，一步就踏进自家的院子里。

    两个外星人正忙着挖地，为什么我知道他们俩是外星人呢？

    我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有人在校门口发外星人展的门票，我拿了两张。

    家长们一眼看穿这个粗糙的骗局，只有我叔带着我去了少年宫。玻璃框里装着各色泡沫塑料做的外星人标本，蹩脚的做工证明我嚷着要看外星人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我叔一声不吭地盯着标本，我怕他不高兴，说浪费他的星期天。

    但我叔只是指着一个外星人惊奇道，这个长得好像隔壁厂老板。

    其中一个外星人问我，地里有埋着什么宝贝么？

    我说没有，只有一些垃圾和死鼹鼠。

    另一个外星人说他挖到了。我们跑到坑边，里面躺着一个男人，我的叔叔闭着眼，嘴巴微微张开，好像睡着了那样。

    这是你的宝贝么？外星人问。

    我想拉叔叔起来。我小时候总是做关于我爸去世的噩梦，我在无边黑夜里无措地摸索着离开的救命绳索，只摸到躺在我身边睡去的他的头发。宇宙飞船降落时掀起的风吹乱了他乌黑的头发，缠在我的手上，像一张小小的网，我一生都不想挣开。＊

    得道高僧告诉我山顶的神塔里有令人起死回生的灵药，但我必须一步一叩首，虔诚地步行上山。

    到半山腰的时候下起了雪，我生活在南方小城里，很少见过雪。我跪在地上伸出舌头去接，淡淡的没什么味道。洁白的雪花落在地上很快地被我踩得泥泞不堪。

    还是二零一一那年，我们这罕见地下了一夜大雪。小学自然是停课了，我在外面疯玩一整天，还堆了一个不大的雪人。那年是难得的寒冬，雪人在路边静静站了整整七天，我每天经过的时候都发现它逐渐变得矮小和透明，它结上了一层冰。

    “还不是急着给人送饭，可怜的一家子······”

    我意识到它即将消失，化为臭水沟里的千分之一，我对离开与失去特别敏感，也许是因为我总是在重复着这两件事吧，在我十七年的日子里。

    第八天的早上，雪人终于还是不见了。

    第八天的下午，我叔接我回家，他神秘地打开冰箱，我看见一个很小很小的雪人，在冰冻层的第二个抽屉里。它是那样的小，小到比起雪人更像一块车顶上扫下来的雪块。

    我叔拿一个倒扣的塑料杯罩住它，也把我给牢牢罩住了，我心甘情愿地在他手心下活着，哪怕被他折磨得寝食难安。

    这个雪人陪着我到了第二年春天。

    我在茫茫大雪中迷失了方向，不知走了多久，出现了一片废墟，我依稀从瓦的碎片里分辨出它神塔的身份。

    该死的和尚居然骗我，我大发脾气，拿脚去踢去踹。

    轰地一声，断墙应声倒塌，我叔站在我的面前。

    他的睫毛上结了一层厚厚的白霜。

    我抬手要给他拂去。

    六年级的柳浩连瘦小得像个小白萝卜头，现在的他正蹲在教室门口，等他叔叔来参加家长会。所有学生的家长都到齐了，爸爸mama或者爷爷奶奶，他们挤坐在六年五班的教室里，把空气污染得温暖又浑浊。

    他后桌mama今天有事来不了，所以很自然地派了替补队员爸爸。可惜柳浩连家没有。

    我转正萝卜头的红领巾，别等了，要开始了，快进去吧。

    我不。萝卜头哼了一声。这人怎么这么倔呢？我冷眼旁观，看着他把自己埋进坚硬的地里。

    踢踏的脚步在楼梯间响起，柳珂气喘吁吁地姗姗来迟。

    叔叔来迟了，我们赶紧进去吧。他伸出手。

    快去呀。我看看脚下，但那个萝卜头消失了。

    嗯？我叔左右晃动那只伸出的手，柳浩连，你不进去么？

    那只手手掌宽大，手指短手掌不少，看手相的人说这是有福之相，他可能看错了。干燥温热的手心，放上去一定很舒服。

    可我没有伸手，我不想再像前两次那样。

    我问我叔，“你爱我么？”不管是怎样的爱。

    阳光透过花墙斑驳地撒上他的脸颊，上面还沾着没擦干净的黑灰，看来他是刚从厂里开车赶过来。他在瞬息之间，从十九岁变成二十三岁再变成三十六岁。也许他老了，但他在我心里永远是世界第一的帅气。

    他眨了眨眼，没有说话，只是望着我，轻轻地笑了。

    ＊出自海子的一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