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作茧自缚 (第1/1页)

    流云聚散，深色调的夜幕之上，深深浅浅的云雾涌动，如宫廷仕女舞动的绸缎长袖，遮掩住明月清辉，空旷的大殿再度笼罩入一片压抑的昏暗。

    微寒的风洞穿过几无声息的庭院，沿途次第仆倒在地的尸首，殿外接近凝结的血泊，泛起一丝浅浅的涟漪，倒映出廊下的琉璃风铃，旋转着发出细碎的清响。

    “……为什么是我？”

    些微嘶哑的声音响起，宋司礼任他半靠在身前，英俊的脸孔毫无表情，幅度轻微地侧过脸，恍若一对亲密的恋人，在朝夕耳畔轻声道。

    “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了折磨我吗？看到我亲手打破原则，背离曾经许下的誓言，双手沾满不应死去的无辜者的血，会让你感到愉快么？”

    “说过很多遍了呀，我爱你。”朝夕搂住他的脖颈，眼神乌黑发亮，蒙着一层浅淡的水光。直到此刻，他的神情仍然真挚得不可思议，宛如纯洁无辜的孩童。

    “宋司礼，在这个烂透的人世，我最喜欢你。”

    他微笑着，笑容纯美，不掺杂丝毫杂质，教人想起春日烂漫的原野：

    “是你把我救出来的，是你主动问我的名字，是你送我那朵花。从我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要得到你。”

    在那样的目光注视下，宋司礼的呼吸轻微窒住，数息后方才开口，声音含着淡淡的嘲弄。

    “即便到了现在……你看着我的样子，好像你真的爱我一样。”

    “我已经无法再相信你。这副纯洁无辜的外表下，掩藏着数之不尽的谎言。或许连你也不知晓，你诉说的真实是什么。你无法理解人类的悲伤，喜悦，愤怒，憎恶……像这样的你，真的能够理解人类的爱么。”

    语声逐渐幽微，幽寂的高台之上，相依偎的侧影，分明是旖旎的姿态，却令人凭空生出不祥的预感。

    黑衣束发的男子单膝跪在灿金长袍的美人身前，指尖弹动，极轻微的“锵”的一声，宋司礼拔刀出鞘，轻薄如雪的刀光，于方寸间照亮他晦暗的双眼。

    “你也要杀了我吗？”朝夕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没有丝毫闪躲的反应，仅仅是有些苦恼地扬起脸，望着宋司礼的眼睛。

    “不……不，那对你太轻易了。”

    宋司礼古怪地笑了下，嘴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点弧度，说不出是什么意味，仿佛是自嘲，又仿佛藏着至深的憎恨，深挚的爱意混杂着近乎绝望的哀切，极尽复杂的情绪混杂成难以辨明的光影，恍惚闪过他的面容。

    他抬手挥刀。如同过往数年间，曾无数次做出过的那样。

    伴着迅疾如风雷乍响的刀光，清影晃动，金石碰撞声连绵不绝，待声响平息，只见长刀插在青玉石砖上，刀身深深没入半截。

    庄严肃穆的大殿，耸立的石质穹顶，四壁涂满掺杂金粉的壁画，怒目圆睁的人像高高在上，俯瞰着昏暗殿内的景象。

    宋司礼掷下刀，俯身将朝夕搂入怀中，隔着华美厚重的衣袍，紧紧拥抱住这具单薄的身体。朝夕眼里含着尚未褪尽的诧异，仰起脸，感觉到宋司礼的手掌扣住他的腰身，指掌缓缓收紧，用力得几乎令他感到疼痛。

    他听到宋司礼的声息，在他耳边喃喃道：“朝夕，我带你走。”

    “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去一个遥远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

    朝夕微微睁大眼睛，唇角不自禁勾起，心里升起类似高兴的情绪，他的目的得到实现，几乎没怎么费心推动，宋司礼主动开口说出了他想听到的话语。

    宋司礼拥抱着朝夕，额头与他相贴，朝夕的眼睫毛眨动，看不清男人的神情。

    他自顾自地高兴了一会儿，唇边的笑涡若隐若现，像是不知忧虑的小动物，亲昵地贴靠着宋司礼宽厚的胸膛，蹭了蹭他冰凉的脸颊。蓦地，一滴温热的水珠滴落到朝夕唇畔。

    朝夕微怔，下意识探出舌尖，舔过嘴唇上的水迹。

    他尝到了苦涩的味道。

    ……

    朝夕如愿以偿。

    初见时意气风发的少年人还刀入鞘，英俊逼人的眉宇间染上几分沉郁，收敛了一身散漫不羁的江湖气，在某个寻常的日子，抛下游历四方、行侠仗义的志向，回到了睽违已久的枫城。

    他为朝夕打造了一座精雕细琢的牢笼。

    以爱之名结定下契约，无形的结界在瞬息间展开，笼罩住整座别院。朝夕坐在庭院中，双手托腮，漆黑双眼里倒映出常人所无法看见的景象，沿着结界的边缘，细微的荧光闪耀，昭示着牢不可破的力量。

    一晃三年过去。

    那个晴朗的午后，朝夕半梦半醒，无意间听闻了属于他的猎物，即将被无关的旁人抢夺走的秘辛。

    慢半拍反应过来，近乎空白的情绪之后，率先泛上心头的，是幽暗燃烧的怒火。

    这份前所未有的愤怒，出自被愚弄的不快，抑或隐隐浮动的不安……缘由并不重要，朝夕鲜少真正感到生气，怒意如暗火，难以平息地烧灼着他，令他理所当然地做出了决定。

    凋零的花朵要吃掉。坏掉的玩具也是他的玩具，不容任何人染指。如果不想看见对方离开他，那就在对方离开之前，先一步下手毁掉。

    朝夕有些犹疑地伸出手，指尖在半空停顿少许，终于碰触到了结界的边缘。

    预想中的惩诫并未袭来，取而代之的是guntang的热度，如心跳般顺着结界波动，猝不及防将朝夕裹挟，仿佛相隔遥远空间的恋人握住他的手，给予他一个炽热的拥抱。

    朝夕无措地抿住嘴唇，贴在结界边缘的手掌轻微蜷起，几乎要被这股热意灼伤了。

    这是他第一次实际触碰，他原本以为……隐隐的惶惑在心底浮动，没等朝夕细想，结界如呼吸般明灭的韵律在某个瞬间，骤然陷入停滞。

    指尖的热度迅速褪去，眼前的景象仿佛灰败褪色的画卷，深邃如海的力量被掐断了源头，遍布结界的细微荧光一点一滴地熄灭。

    朝夕茫然地停在原地，看着片刻前还鲜活生动的屏障，犹如在瞬间失去了生命，只残留下一丁点爱意的回响，勉强支撑着结界的残余。

    “以你的爱意束缚我。只要你还爱着我，你的这份「爱」存在一日，我便无法踏出此地一步。”

    ……他当然在说谎。

    以爱意束缚的契约，看似牢不可破的契约，倘若立下誓约的人类死去，再顽固的誓言也会消散殆尽，如无根浮萍，彻底失去力量的根源。

    早在告诉宋司礼契约的成立方式之时，朝夕便已预先留下可供他利用的余地。

    计划如期执行，困住他的结界在转瞬间破灭，从此再无任何人可以禁锢他的去处。朝夕原本就是来见证结界被打破的最后一刻，然而真正目睹这一幕，朝夕心中升起的，却是一股陌生的、难以分辨的心绪。

    喜欢的就抢过来，不喜欢的就舍弃，没有什么不能失去的。随心所欲地生活，四处漂泊，从不为一时一地而停留……这么多年来，朝夕从未后悔过，他顺遂太久，以至于忘记了，世间唯有一件事，即便是他也无法扭转。

    生者可以死，死者不可以复生。

    这是唯一一条，连朝夕都无法违抗的规则。他尽可以玩弄人心，将活生生的人排布成戏台上的角色，随意支配他们的行动，上演一幕幕离奇戏剧，消遣无聊的心绪。

    唯有生死，不可妄动。

    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莫名的水滴坠落在地，绽放开透明的小小花朵。

    朝夕迟疑了片刻。缓缓抬起手，碰触到不知何时变得分外湿润的脸颊。

    他沾了点颊边冰凉的泪痕，神色漠然地舔了舔指尖的水迹。

    ……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