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136 梦中人的梦中 (第2/2页)

明四周是开阔的麦田，他却像走进了一条死胡同。

    他听见红绡的声音，在尖叫，声音断断续续：“章槐……你快走！”

    他看见远处刚才被他驱散的人群，再一次朝这边涌过来，这些人手中抄着家伙，成群结队，面目狰狞地跑来，在麦田里奔跑时像一片片丰收的麦穗，口中高喊着，打死旱魃，打死旱魃，他们是鬼，他们要害死我们呐。许晚洲浑身是血，他身上的血，滴落在飞僵所剩无几的躯壳之上，飞僵残破的躯壳像秋日的秸秆一样在黑夜之中燃烧，明媚的橘色火苗忽明忽暗，像一首忧伤的变奏曲。

    这个场景章槐似曾相识，在香港，在一个同样悲伤的——离别之夜。

    林骏发出一种模糊的笑声，但他说的话却如此清晰。他说章槐你看，人和鬼和仙都没什么区别，你救不了人，也救不了你自己，还把你哥哥逼到自杀，你这样的烂人凭什么成仙？你以为你能杀的了我吗？许晚洲死了，我就占用他的躯壳，你永远不能杀了我，你也永远都得不到他了。

    章槐感到一种巨大的荒谬感，他听见林骏的逼问，听到红绡的哀嚎，听到耳边猎猎风声，却唯独听不到许晚洲的声音。他很慌乱，不知道哪里出现了问题，或许是自己流了一半的血，心中某个地方破损了，他颤抖着扬起手，向天空打了个响指，于是乌云中一道天雷劈下，直劈到林骏身上。

    章槐用了雷法，那一瞬间大地震动，黑夜被天雷照得如同白昼，但那是一种死寂的白，更准的说，是一种了无生机的铅灰色。既不似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又没有黑夜的冷峭，随即发出天崩地裂的声音，飞僵消失在天雷之下，红绡没了，许晚洲也没了。

    寂静，短暂的寂静之后，天空乌云散去，人群被惊雷震慑，怏怏地放下手中的东西，他们朴素的价值观里，对神秘之力的敬畏依然存在，因此悄悄退场离去。然后，周围彻底陷入了静默之中。

    章槐站在原地，他沉默多时，觉得冷，想回家，僵硬地转身往回走去，走了几步忽然跪在地上。

    他摔在泥泞的乡间小路上，泥沙飞扬，粗粝的沙石膈在他身上，明明浑身上下都很麻木，却感到刀割似的疼。他手抓向沙土，指缝碰到一块石头，石头的边角刺痛了他，那一刻他忽然暴怒，他只是想回家，可为什么这条路上有这么多琐碎的绊脚石。他硬撑着站起来，扬手炸了一朵金花，将路面炸开一条深坑，无数石块碎成齑粉，滚落到路两旁。

    石头没了，可路也断了。

    金光散去，消散在风中，另一道金光闪过，像夏日萤火虫似的飘在空中。上仙出现在章槐面前，并未化形，因此只有声音幽幽传来。

    “章槐，人死虽不能复生，可却能得到超脱，不要难过。”

    章槐不闻不问，他踩在泥泞的碎石堆上，朝前走去。

    “你去哪儿。”

    章槐还是自顾自地朝前走。

    空气中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回音如鸣罄之声：“因果循环，你已经解脱了，你已经彻底成仙了。”

    一道金光在他面前闪过，往他胸口钻去，章槐感到自己彻底冷下去的身体，有了一点回暖的迹象，但这种感觉很陌生，他不喜欢。

    他想回到熟悉的地方，他想回家，所以喃喃自语道：“我得回家了。”

    “章槐，人生有失必有得。”

    “我得回家。”

    “你亲手杀了许晚洲，还有红绡，你让他们灰飞烟灭了。”

    “我不是故意的，我要去找他。”

    “你找不到他了，他刚才说，让你不要再等他了。”

    章槐停下来，恍惚地看着四周。

    “章槐，我曾告诉你，情爱不过一场梦。”那声音忽近忽远，在天地之间回响，“倘若这一切都是虚影幻想，他生来就是为了成全你，许晚洲只是你仙途上的一场劫难呢？”

    那声音像秋天的一首歌，充满了忧伤的旋律：“他真的是你的哥哥吗？你爱他还是恨他？他真的想起了一切吗？章槐，如果你一定要寻找一个确切的答案，那么你就永远也找不到答案。”

    章槐笑了起来，他仿佛释然般地笑了起来：“我不在乎什么答案，我只想和他在一起，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在乎。你告诉我他在哪儿，再等二十年、两百年、两千年都没关系的，我可以等，都没关系的。”

    “你怎么还不明白呢？你成仙了，你再也找不到他了。”

    章槐摇摇头：“不可能，我没听见他这么说。”

    “他说，没有他，你就解脱了。”

    章槐想起来，他确实听到过这句话。

    你们都太自以为是了，你们在说什么鬼话。

    “师父。”章槐抬起头，他平静地问，“你们为什么要合起伙来骗我？”

    “我等了八十年！八十年啊！全都是假的吗？！”

    金光散去，无人应答，哪怕是金身上仙，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章槐再次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他忽然聚起全部的力，朝胸口打去，一道金光反震胸口，将浑身的元阳之气都打碎了。

    “那我不当了……不当神仙了。”他喃喃自语，他手指死死嵌入胸口，想把那一整块东西给挖出来，血从喉咙口喷出来，因此说话也变得艰难，”我把命……还给他……”

    上仙吓得现出了原形，身形一晃已窜到章槐面前。他两指并拢，戳在章槐眉心，口中念念有词，一道光从他额前打入。不料章槐现在彻底不想活了，一掌拍向上仙胸口，上仙见状猛缩手臂，那只手反绕擒住章槐的手腕，口中一边念咒，一边内劲外崩，狠狠一震，金色的丝线缠住了章槐的手臂，盘丝似的往他身上钻去。

    但章槐那一掌竭尽全力，两股力相撞震开，一时间周围形成漩涡状的迷雾，连上仙都被胸口震得隐隐作痛，滑退出去好远。上仙借力踏上青云，朝漩涡中心勾手，沉声说了句：来。

    系在指尖的道道金丝收束起来，他手中多了一柄拂尘，将章槐给拖了回来。

    上仙拖回浑身是血、陷入昏迷的章槐，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捻指一算，手中拂尘朝迷雾中扫去，那一团混沌破开，朝天空飞去，不一会儿便风清云散。

    上仙朝天边望了一眼，天边紫色的烟霞尽头，已经开始涌动金色的光。

    快要天明了，明天太阳将照常升起。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片手的海洋翻动

    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

    一声尖厉的汽笛长鸣

    北京车站高大的建筑

    突然一阵剧烈地抖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