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卫家山的深夜契约 (第2/2页)

   就是从鲁镇给抓回来，倘若再去鲁镇，这一家还会让人去抓自己，只怕到那时就会更倒霉。

    那年轻的后生笑着说：“jiejie莫非除了鲁镇，便再不晓得这世上还有别的去处？这件事我替jiejie想过，鲁镇是不能再去，绍兴城也不好去的，不过倘若去上海，或许倒是一个好地方，jiejie如此能干，在那里如无意外，一定能够立定脚跟。”

    “上海……上海啊……”

    祥林嫂二十几年都是在村中，先是在自己娘家的村子，后来又到卫家山，可叹她从前连鲁镇都没有去过几次，后来倒是在鲁镇四老爷家里做工，那一回待得蛮长久，另外绍兴城她也知道，在她只觉得绍兴乃是天上的月亮，实在摸不到的，自从她来到鲁镇，觉得离绍兴仿佛近了一步，不过也没有想到自己要去绍兴，然而这年轻人却和自己说起什么上海，上海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呢？距离这里有多远的路？

    见她心意似乎是有所活动，那小年轻便天花乱坠地给她说起了上海：“天上地下再没有的那么一个热闹去处，街上开着洋货行，五洲四海的洋货都先拿到上海来卖，街上跑着许多马车人力车，码头上是外洋大轮船，本埠有许多大戏院，还有西点房，卖奶油点心，倘若到了那里，看不尽的风光，享不尽的福分。”

    祥林嫂呆呆地听着，只觉得如坠雾中，这人说的这些话，自己大半不懂，什么西点房，洋货行之类，只不过看对方的神色，眉飞色舞，很是兴奋，显然那上海很好就是了。

    祥林嫂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也不指望怎样享福，只要能有个地方让我安安稳稳地过着，也就心满意足，我是不怕出力气的。”

    那后生连连点头：“jiejie你就去上海，蛮好蛮好，况且jiejie又年轻，又聪明，学一学那边的话，过得三年两年，那便也是故乡。”

    祥林嫂给他说得意动，想了一想，又有些烦恼：“虽然这样说，可是那上海是怎么个去法？”

    好像远在天边啊，祥林嫂长了这么大，最远的地方到过的是鲁镇，连去绍兴都发憷，更不要说这连听都没有听过的上海，她根本摸不清东南西北，只觉得一头雾水。

    见这一位潜在的卖主一颗心活动了，那人连忙再加一把火：“很容易的，jiejie你不要忧虑，你离了这里，先去鲁镇，从鲁镇乘车去绍兴，在绍兴搭车去杭州，到了杭州，你就找火车站，在那里坐火车，一路就能够到上海。”

    刚刚建成的沪杭线，从光绪三十二年，也就是西元一九零六年开始建立，到去年宣统元年，一九零九年建成，所以这位jiejie倒是赶上了一个时兴，可以坐火车了。

    得说大清这些年来，也是渐渐地开始变了，就比如这铁路，已经在修了，去年他秋季出门探望亲人，就是乘坐京张线，从张家口到北京丰台，刚刚通车的呢，很是有趣，回来之后，和同学朋友谈起这件事，大家说笑了好一阵。

    这年轻人说得兴起，便取出一张白纸，将火柴交给祥林嫂，让她一支一支地划着，自己从长衫前大襟的口袋里抽出一支笔来，金属的笔尖在白纸上画出一条曲线。

    祥林嫂手里划着火柴，一脸纳闷地问：“这是什么？”

    “乃是洋火，你到了上海，有许多这种东西。”

    祥林嫂点了点头：“真的是好，比敲火镰方便许多。”

    看来上海或许竟果真是个好地方。

    年轻人这时和祥林嫂说着：“这里是卫家山，这是鲁镇，这是绍兴，这里是杭州，从杭州到这里，就是上海。”

    火苗将近烧到祥林嫂的指尖，她就将火柴丢到泥土的地面，然后再划一根，看着纸上的图，一颗心怦怦乱跳：“原来是这样。”

    在纸面上看着，着实简单，清楚明了，然而一想到自己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从没听过的处所，仍然是有些心肝发颤，然而她想了一想，留在这个火坑里莫非就好了么？那上海虽然是远，虽然是不晓得，终究也未必就是龙潭虎xue，再怎么样险恶，也险恶不过这里，所以祥林嫂将心一横，说道：“既然这样，我便答应了你。”

    那人一乐，露出一口白牙，探手到怀里，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是他早已经草拟好的合同，递到祥林嫂面前，笑嘻嘻地说：“好jiejie，你将手印按在上面，这里有印泥。”

    都已经准备好了呢，买卖的契约已经写好，就只等卖主确认，祥林嫂不识字，她把这合同翻来覆去看了两遍，最终将右手食指在印台里面捺了一下，又重重地按在了合同的左下角。

    然后祥林嫂提起自己的手，看了看指腹上兀自鲜红鲜红的颜色，如同血迹一般，刺人的眼睛，她忽然想到一件事：“啊，你是哪一个？”

    这半天说得这么热闹，还不晓得对方的名字。

    那年轻人手里拎着这一纸合同，在火柴光下美滋滋地欣赏，这时说道：“jiejie，我姓袁，叫做袁星樨。”

    就在这时，火光熄灭，祥林嫂又往纸盒里摸火柴，却发现一根都没了，整整一盒火柴，已经给自己用完。

    “啊，这洋火就没有了啊！”

    袁星樨将那页纸折起来，揣在怀内，听了这句话噗嗤一笑：“倒是安徒生的一篇童话，卖火柴的大jieji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