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1/1页)

    和他的父亲凌昭一样，凌熙天生的同理心让人很容易去和他亲近。但同样的，过于温和的性格也让人难以对他们产生忌惮。

    一个人若是太好说话，最后总是连说话的权利都没有。

    凌贺靠在凌熙那张过于宽大的龙床上，解开衣服，等待凌熙给他换药。自从上一次给他上过药，凌熙便主动承担起帮他换药的责任。起初他还觉得有些别扭，毕竟凌熙是君他是臣，一个臣子不能总是让皇帝忙前忙后地伺候。但凌熙非要坚持，他便松了口，任由凌熙摆布去了。

    说是任由摆布，可其实凌熙动作非常小心细致，男孩每次上药时都会努力不牵动凌贺的伤口，用清水清理干净伤口表面后，再给他敷上药膏，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轻得让凌贺总是忍不住睡了过去，醒来时以为自己在做梦。

    待在明辉殿的这段日子，凌贺得了男孩悉心的照料。尽管脸上有点挂不住，但他们毕竟是叔侄，在没了父母后，凌熙想和他这个暂存的亲人多亲近亲近也无可厚非。而且他能感觉的到，有他陪伴的这些天，凌熙心里其实很开心，一直对着他皇叔皇叔的叫，睡觉时也总喜欢像个孩子般依偎在他怀里。

    “皇叔以前是住在梅园吗？我记得梅园的梅花开起来映着白色的雪，特别好看。”每次睡觉前，凌熙都会凑到他怀里，仰着头央他讲过去的故事。

    对于这个几次三番救过自己的叔叔，男孩总是特别依赖，经常在他面前显露自己孩子气的一面。

    凌贺也不拒绝，便应着男孩的要求，将他所知道的关于男孩父母的事讲了一遍又一遍。

    曾经未来得及珍惜的，在失去之后总是特别想念。

    “嗯，梅园的东北角有一处小院，是以前专门侍弄梅花的宫人住的，那个时候我和母妃不被重视，在后宫被当成晦气的存在，一直受人冷眼。好在孝仪皇后人好，把我和母妃安排到那里，让我们免受了很多欺负。”

    “他们为什么不喜欢皇叔？”凌熙不解，困惑地望向凌贺，明明在他看来，他的皇叔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

    为什么他们都不喜欢自己？这个问题问得凌贺一愣，他忽然想起，自己也曾问过母妃这个问题。

    他的母亲陈氏出身低微，原是宸妃宫里掌灯的一个小宫女，在这美人如云的后宫中，相貌根本不算出众，不过是一次挑灯时，先帝见她垂首之态温婉可人，心中一动，便临幸了她。

    先帝一时兴起，又很快厌弃，他生性风流，又继续流连花丛，宠幸起姿容更加昳丽的女子来，不过几日便将陈氏抛之脑后，连个名分都忘了给。

    他的出生从来不是被期待的存在。

    皇帝宠幸了一个相貌平平的宫女，还弄大了宫女的肚子，这虽不是什么大事，可终究不太光彩。

    他出生的那天，天上下着蒙蒙的雨，无人在意的梅园里，只能听见他母亲的哀嚎。待一阵惨叫声终于过去，突然传来男婴响亮的哭声。接生的产婆抱起呱呱落地的他，高兴地把他抱到陈氏面前，脸上的皱纹笑成了一朵花：“恭喜陈婕妤，是个小皇子！”

    他那时眼睛都还未睁开，却依稀记得母亲虚弱地抱着他，亲昵温柔蹭他的样子。

    因为嫌弃他的出身不好，他出生后，先皇一次都不曾来看过他，只让身边的太监随便赐了些东西。他母亲既不喜也不恼，只轻轻抱起正在哭闹的他，在怀里慢慢哄着，在禀告过皇后后，给他取名为贺。

    贺者，以礼相奉庆也，他的母亲握住襁褓中他尚未张开的手，告诉他，他的存在令人欣喜。

    “大概是我长得不太讨喜吧。”凌贺抚摸起男孩细软的发，低头瞧见男孩正悄声打着哈欠，显然已经困了。

    他不想和凌熙提起这段晦暗的往事，便又由孝仪皇后讲到凌熙的父亲凌昭，凌熙果然注意力被转移，开始迷迷糊糊问起自己父亲凌昭的事来。

    凌贺其实和凌昭来往并不多，在凌贺的记忆中，前太子凌昭永远是那个很遥远的好大哥。因不被先皇重视，皇宫又净是些拜高踩低、惯会看颜色的人，凌贺从小与母亲住在梅园，过着被世界遗忘的生活。

    那时，每过一段时间，梅园总会有一位雍容尊贵的妇人带着一堆侍从前来，给他们母子送来些吃穿日用，对着他们嘘寒问暖。

    妇人每次前来，他的母妃总会激动地拉着他赶快跪下，告诉他皇后娘娘是这世界上最好的人，让他多谢皇后娘娘恩典。

    凌贺其时尚还年幼，不懂他母亲为什么那么激动，也不知道恩典是什么意思，他只知道妇人每次来梅园是他和母亲最开心的日子。妇人会微笑着摸着他的脑袋说几句贺儿又长高了，会给他带来许多好吃的糕点，会和他的母亲拉拉家常，让他母亲素日忧郁的脸上洋溢起笑容……

    凌昭有时也会跟着妇人一起过来，比他大了几岁的少年会送他很多东西，但总是远远地看着他，从不跟他玩。

    不过那时他有母亲的关心，能吃饱喝暖，过得还算不错，也不是很在乎。

    他是个没爹的孩子，从小就很坚强，自己也能自娱自乐。

    若不是后面出了一些变故，他们母子，在这明争暗斗的皇宫中也算悠闲自在。

    “嗯？睡了？”感受到凌熙攥着他衣襟的力气逐渐减小，凌贺坐起身，替男孩掖好被子，转身下了床。

    今日慈宁宫有人来报，说是最近太后频繁召见太医，似乎在搞什么动作。

    他穿上衣服，厚重的外袍又将他的气质衬得更为严肃，仅一抬眼，无数种猜测便在他脑中浮现，杀机毕见。他回头望了眼亮着灯火的明辉宫，不知在他穿衣时被惊醒的男孩有没有听他的话乖乖睡下，终于迈着大踏步向慈宁宫走去。

    他选定的天子，任何人都别妄想伤害。